太原方言的隐实示虚趣难词

    沈明编纂《太原方言词典》有如下一条：“二马一虎：马马虎虎。”

    此词甚为奇特。无独有偶，尹世超《哈尔滨方言词典》也有此同形同义词。马思周《东北方言词典》又有“二马攸乎”“二马游魂”的歧形同义词。更奇特的是温端政等《忻州方言词典》又有“马儿虎子”的同义词。

    上述词典却一律不言“马”与“虎”为什么会有形容词粗心、大意、不认真的词义。《现代汉语词典》《汉语大词典》”虎”“马马虎虎”条也避言词义的根据。

    周作人《苦竹杂记.模糊》文中有议：“模糊今俗语云麻糊，或写作马虎。我想这不必一定用动物名，还是写麻糊字，而南北可通用。”

    “马虎”应当就是“麻糊”的记音代写。最早的写法正是后者。1834年，广东人高某(静亭）为广东人学官话而编写的《正音撮要.叠字》就有“清清楚楚，麻麻糊糊”一条反义词对比。刘鹗（1857-1909)《老残游记》第五回：“怎么就让强盗把赃物送到家中屋子里还不知道，也算个特等馬糊了。”可见群众本写成“马糊”(今有的方言仍如此），作家不知曲折，误加偏旁“米”而类化。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第92回作“麻麻糊糊”。第104回作“吗吗糊糊”。后来在书面文献中就一律作“马虎”，多数方言也如此，并成为普通话的词。

    “麻糊”用字确当，表意明快，但群众淘汰了它，选择了曲折朦胧的“马虎”。因为表达的基本要求是明白准确，最高标准却是艺术趣巧。“马虎”便是“言之有文，其行必远”的。周作人的议言只合通理，而起作用的是特殊之理。

    今人对“马虎”久已习惯，甚至不问为什么这样写。而外国人却大为不解。《中国老年》1999年第8期补白短文言：厦门大学美籍教授潘维廉对“马马虎虎”一词百思莫解，最使他弄不明白的是：这个词竟然不是说两匹马和两只虎，却各用两个“马”与“虎”字来说。

    太原的“二马一虎”又对“马马虎虎”作趣变。那最后一个“虎”字轻读或略去，成为“马马虎”。忻州话把“马虎”按古汉语格式的“大而化之”作“马而虎之”，再谐音趣成“马儿虎子”。北京方言“妈忽眼”，武汉方言“妈呼”“妈呼相妈呼点”“胡的妈的”，都是“麻糊”的隐实示虚形式。

    这一系列词追求的都是词形与词义之间的不一致而又有趣侃情味，显示了特作误歧而趣智的创造性。大致属于美学上的“丑美”、“丑趣”之类，有一定的欣赏性。

    太原方言有一大批这类趣难词，分为三类。一类是词中特用动物名而趣假。下面辑录而作解说欣赏。词语前标示《太原方言词典》页码，词语后的释义是撮要引叙，免标引号。

    41.马趴：身体向前趺倒的姿势。

    趴，就是胸腹朝下爬着，已经表示了身体向前趺倒而爬着。“马”不是比喻，因为趺倒时两臂可以前伸，而马牛羊驴等腹着地爬卧时，前肢都是向后屈而不能前伸的。如果以马爬比喻，那也就可以以牛、羊、驴等比喻，而并没有“牛趴”的同义词。“马”谐音“码”，“样码”的“码”，意思是样子。把“趴的样子”说成“趴码”，又谐音而倒序为趣说的“马趴”。

    马爬：后缀。用在动词或形容词后，表示一种状态，多含有不舒服的意思。噎人马爬：噎得人不舒服。日脏马爬：脏得让人不舒服。

    含有不舒服的意思，这是词干“噎”“脏”等决定的，与此后缀没有关系。“马爬”与“噎”“脏”也没有关系。从“表示一种状态”可确知“马”也是“码”的谐音：样子、状态。而“爬”则应是“八”的谐音。

    应当联系比较的是，太原和晋语其他方言，四字格的形容词生动形式，如：山里八气、零二八星、兀突八次、正儿八经、丑支八怪、二里八气、二尿八坯、软**代、肮里八脏、牲灵八口。一般说，最后一个语素都是实义，“八”是表示程度甚的。“噎人马爬”本应属此式，作“噎人八码”。但晋语又有“磕头马爬”“瞌睡马爬”之类的谐音说法。于是仿此，把“八码”倒序谐音为“噎人马爬”格式，成为虚义，而又不伦不类、前头不搭后尾的怪趣。

    马扎子：小型坐具。腿交叉，可合拢。

    “马”由“码”同音同调谐音，指折合。码，即把若干分散东西堆拢在一起。

    115.嘴马子：口才。

    “马”也由“码”谐音。指肚里积有许多知识，口里连连不断而说。

    280.黑球马蛋：脸色黑暗，神情倦怠。

    由“黑、愀、麻、瘫”的联合式趣假为两个偏正式。麻，麻木。趣成指马卵的马蛋。球，又双关“”。蛋、瘫，近音。

    94.白虎精：迷信指不长阴毛的成年女性，认为这种女人妨祖克夫，会带来厄运。

    “虎”由“户”隐实示虚，指**。“白”本是空白，指无毛，“白手起家”的“白”。“精”由“净”谐音，复指“白”，都只是**无毛的意思。

    生理学研究知道，极少数人因营养及内分泌失调，有“缺毛症”，也有“多毛症”，并无其他影响，更不会伤害他人。男性也有无阴毛的，有的方言有配对的说法，叫“青龙”。“青”由“清”谐音，指净、无异物，即无阴毛，与“白”相同，“清白”为词。“龙”是“蛇”的变说，民间性语言指男阴。以前男尊女卑，看相的迷信职业者都是男性，因此不说此种男人妨害什么人，偏偏欺负、污蔑此种妇女，用“精”说她们是精怪转世。所谓“克夫”，本是说她们性淫，“费男人”而致命短，后来又扩大为“妨祖”。研究出迷信暗中所使用的语文手段，就可以破除这一根深蒂固的迷信。有的地方由“白虎精”更泛衍出妇女属虎会伤夫或命不好的说法，因而为男性忌婚。

    有趣的是，哈尔滨方言把不长胡须的成年男子趣说成“白虎嘴儿”，另由“白胡”即无胡子谐音成趣。两相对比，更可见“白虎精”说法的荒谬骗人。

    280.黑淋画虎：1形容脸很脏。2形容图画色彩暗淡。

    “画虎”在首义由“花糊”谐音而成趣。次义全词由“画淋黑乎乎”谐音、倒序、节缩。

    89.夜壁虎：蝙蝠。

    壁虎是蜥蜴，此处由“壁户”谐音而有意阴差阳错。它住在家户墙壁与房檐的洞口内而说壁于户。壁垒之壁而双关墙壁，用词有古意文心。

    2.剌猴八怪：形容长得丑。

    是从脸上多有瘊子突起如剌趣说，而仿比猪八戒的丑，假说“猴”的。词典在“剌猴”下标同音代替号，误。“剌”是真实用字，仅“猴”是假而不达意，但有意如此，也属真。

    158.猴趾甲：由于受压而变厚的人的脚趾甲。

    “猴”与“厚”同音异调谐音成趣。

    273.吃猴虫：螳螂。

    《庄子.山木》：“庄周游乎雕陵之樊，睹一异鹊……蹇裳蠼步，执弹而留之。睹一蝉，方得美荫而忘其身，螳螂执翳而博之，见得而忘其形；异鹊从而利之，见利而忘其真。”由此形成“螳螂捕蝉，黄雀在后”的成语。太原方言将此哲理寓言凝缩成螳螂之名，“吃后虫”指准备吃蝉，而后有鹊要吃它。“后”又趣变为同音异调的“猴”。

    5.屎巴牛：蜣螂。

    天牛有双触角，所以用牛称名，此虫无角，名中“牛”字便假，由“扭”谐趣。扭即转，指滚转屎团。

    84.牵牛花：喇叭花。

    从茎牵附他物扭转而上的习性谐音。

    22.慕牛圪蛋：死心眼儿的人。

    “牛”由“拗”谐音，执拗即死心眼儿。与“慕”复说。太原话，“慕”是记音字，意思是认死理。157.狗熊：熊。头大，尾短，四肢短粗，脚掌短，趾端有钩，能爬树。种类很多，如棕熊、白熊、黑熊。

    由此释义无从知道狗熊名的由来。似乎狗熊也有各种颜色，便错误了。《辞海.生物分册》“狗熊”条言也叫“黑熊”，“性孤独而不成群”。不成群即孤僻，乖性。乖，即不正而苟。由“苟”谐音为“狗”。瞿秋白《现实.关于左拉》：“他的生活一直是很孤独的，‘像狗熊躲在自己的洞儿里似的。’”狗官、狗东西、狗才、狗屎堆，这些骂语中实际都由“苟”谐音。狗熊只就黑熊言。

    157.狗筋圪料：人性精古怪。

    仍谐音“苟”。“筋”谐音“精”指“性”。

    又狗油胡子：上唇八字形胡须。

    不是自然之形，是留成八字形。古人留须不如此，此形初起时被视为不正，由“苟”而讥为“狗”。油，油里油气的省说。

    33.驴打滚：高利贷，利上加利，越滚越多。

    不说马、牛、羊、狗打滚，只说驴打滚，因为可以谐音“屡搭共”。

    282.鼻鹅子：鼻翼两旁凹下去的地方。

    但是，《忻州方言词典》：“鼻娥儿：鼻翅儿。”即两地方言此两词应是同一理据，同一能指，而所指不同。可知理据当同是“鼻阿”，鼻的两旁。鼻子突出如山，相面术便以山称鼻。阿，义为山脚、山旁、山曲之处，故在忻州话指鼻的两翼，在太原话指翼旁低凹之处。而一以“娥”，一以“鹅”谐音，殊道同趣。阿字此古义，两地久已不存，知此词的根源很古，趣变的时代也已久

    远。

    66.鹅翎带：旧时青壮年男子穿的短棉袄。

    此词奇特。“鹅”由“袄”谐音，太原话两字韵母不同，但忻州话仅是声调不同。“翎”当由“领”谐音。“领带”即棉袄带领子，这区别于不带领的滚身子棉袄之类。但不是趣意所在。“带”又谐音“戴”，即仿清朝有功官员受赐“顶戴花翎”而成。则词中谜面本当作“鹅翎戴”，谜底即理据的“带”应被隐蔽。不知此曲折，写出谜底，泄露了天机。可证此词必形成在清代。又，忻

    州话似也当有此词,而《忻州方言词典》未收。

    130.老骚狐：种公羊。

    “狐”由“胡须”义谐音,指雄性。别的方言或作“骚胡”“骚牯”。

    139.龙卷风：大的螺旋状运动的风。

    龙与风无涉，由“窿”谐音，中部窟窿状。

    26.猪蹄橫：专拴猪蹄的死结，越拉越紧。

    不限于拴猪，各种动物、树干等都可拴。文雅的名字叫“瓶口结”。实际也是一种活结，因而被拴之物越拉越紧。死结越拉越紧的是结子本身，不限于某种被拴之物。“猪”由“绌”“搐”谐音，指收缩。《哈尔滨方言词典》同条：“一种随被捆的人或东西活动而自行收紧的绳扣。”“猪”的这种谐音例词多有，不赘。

    太原方言谐音趣难词的第二种，是用指称人的字来谐音，而指各种事物。

    45.大婆针：头号大针。

    “婆”由“颇”谐音，“颇大”的倒序。

    204.阳婆(地)=太阳地：太阳照到的地方。

    又阳婆(爷）：对太阳尊敬的说法。

    当是由“阳坡”趣说成“阳婆”，从而把太阳叫阳婆，再把一切阳光所照之地都叫阳婆。阳与婆不能搭配却拉在一起，便是趣。月亮按事理可称婆，无趣意而不说，另说“月明爷”。

    59.花大姐：瓢虫。前翅坚硬，上有斑点。

    此虫也有雄，不当统称为“姐”，由同音异调的“介”趣说。指前翅变成的介壳。

    145.晓二郎腿：人坐着时，一条腿斜放在另一条腿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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