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无赖”词义辨误及梳理

    我在《从“周章”、“章皇”的训释论及词义研究方法》(载《湖北大学学报》1991年第2期）中说到：正确的释义应从语素分析获得，达到形音义的统一；词义要有高度概括性，表述要简明。违背这种基本原则，释义必然不精确甚至错误。本文根据这种释义基本原则，对“无赖”词义予以辨误，并梳理它的词形、词义系统，再讨论词义的研究。

    王镆先生《诗词曲语辞例释》(中华书局1986年第二版增订本)第249页“无赖”（一）云：“等于说可喜、可爱，与通常放刁撒泼义或指品行不端者不同，往往含有亲昵意味。”第250页“无赖”（二）云：“等于说无意、无心，不是通常‘无聊赖’之省，与‘无端’之第一种用法相近。”对前义举书证12例，后义8例。

    《文史》第二十五辑郭在贻先生《唐诗与俗语词》有“薄媚、无赖”条：“薄媚有风流放诞、冶媚多情之义。……薄媚犹无赖也。而无赖在唐诗中，亦有冶媚多情之义。”郭文仍用王例，因设注：“按王镆《诗词曲语辞例释》训此无赖为无意、无心，似可商。”

    “无赖”分明是否定式表述，却要释为肯定式的可喜、可爱、冶媚、多情、实为四义。至于无心、无意一释虽也是否定式，却于“赖”字全不涉及。以上释义都未作语素及结构分析。这种无本之木、无源之水的词义往往是误释。它们纯是从例句的相关事理作主观认定的，即把使句意通达的一种**当作词义。王力先生在《关于古代汉语的学习和教学》一文中深刻论述这种方法的错误：

    什么叫做“望文生义”？就是看到一句话，其中的某个字用这个意思解释它，好象讲得通，以为就对了。其实这个意思并不是那个字所固有的意思，在其它的地方从来没有这么用过，只不过是在这个地方这样讲似乎讲得通。但是“通”不等于“对”，不等于“正确”。你要说这样解释就通了，那就有各种不同的解释都能通的。

    我们可以通过对多量例句的详细析辨，看出上述释义的错误正如王力先生所论，看出这些误释与“无赖”的词义系统的不相容。

    “无赖”本指无依靠，靠不住。例如：

    《史记.高祖本纪》：“始大人常以臣无赖，不能治产业，不如仲力。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？”本是说没有固定职业，不凭劳力谋生。赖，依赖。无赖，（生计)无靠。应劭注：“赖，恃也。”《说文》段注：“今人云无赖者，谓其无衣食致然耳。”这就是词的基于语素义的本义。

    《汉书.张释之传》：“登虎圈，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，……吏不能对。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……甚悉。……文帝曰：‘吏不当如此耶？尉无赖！”’是批评尉的工作靠不住。《集解》引张晏曰：“才无所恃。”

    陆贾《新语》卷十三：“侯恩止贫寒无赖，事桓州参军陈元礼家。”言贫寒无靠。

    焦延寿《易林》卷十五《巽之革》：“使燕筑室，身不庇宿。家无聊赖，歼我衣服。”是说这种房子住宿是靠不住的。卷三《泰之丰》：“龙蛇所聚，大水来处。滑滑泲泲，使我无赖。”言无可依止。

    《晋书.慕荣德载记》：“临刑，或问其父及兄弟所在，始答曰：……唯联一身，独无聊赖。”言孤独无靠。

    《大唐新语》卷十八：“嗣真审其必败，谓所亲曰：‘久荫大树，或有颠坠，吾属无赖矣。”’言再无靠山了。

    冯梦龙《桂枝儿》卷五对《负心》的评语叙一商人为一妓而破家，沦落到郑元和唱丧歌的下场，不敢再至妓处。妓对他说：“侬向以身许君，不谓君无赖至此。然侬终不可以君无赖故，而委身他姓。”妓此时并不知道他已无钱而唱丧歌，所以决不是斥他无行，而是说他不专情，靠不住。

    陆游《官居戏咏》诗：“衙鼓有期催晚坐，绦铃无赖唤晨兴。”言按时早起去上班，从不靠门铃报时。此为王镆例19，释为无心，误。拉门铃就是专意报时的，释为无心，违事理，又泯失了诗人不靠报时的关键之处。可见释者以为好像讲得通，而实际上大为不通。（按，王镆例本不编号，为对照方便，本文将两义的20例依次编号，以便联系交代）。

    无正当职业而生活无靠，就会行为无端，胡作非为。因之由无靠义引申为指称为非作歹的行为及这种人。此义明白，不可能歧解，此不赘言。

    以上三义都是就人而言的。如就非人而言，“无赖”有“无限”即表数量众多、范围大、程度甚的用法。比如一个处所空间很大，相对来说也就是四面无可间断、界隔。这就是由“无靠”而引甲为“无限”义的道理。此义尤其大量见于叙人的某种情怀或某种自然景观的风韵。王先生所释二义，多数属于此种情况。

    隋炀帝《嘲罗罗》：“个侬无赖是横波。”(王书例1)说她美丽的是横波，此固可通句意,但太平淡。句实言那横波是无限净莹的。

    吕渭老《浪淘沙》：“无赖是横波，济楚风流。”(王书例6)

    周邦彦《望江南》：“歌席上，无赖是横眸。”（王书例7)

    杜甫《奉陪郑驸马韦曲》：“韦曲花无赖，家家恼杀人。”（王书例2)也当言花无限，而可喜爱义是由“恼”来传示的。仇注：“上四，惜花之情，反言以志胜。”《杜臆》：“此诗全是反言以形容其佳胜，曰无赖，正见其有趣。”旧日释词，于不得确解时好以“反言”作似是而非的解释，不了了之。人是无赖之徒，反言讽剌的语境下或可有条件的表示不是无赖之徒。花，不能称为无赖之徒。既没有正说的基础，怎么会凭空而来所谓的反说呢？

    杜甫《送路六侍御入朝》：“不忿桃花红似锦，生憎柳絮白于绵。剑南春色还无赖，触仵愁人到酒边。”(王书例)此处春色是对桃花柳絮的统言，言春色正盛，春日尚长，它对比的是春将阑。如讲成春美丽，对比的就成为春不美丽，也是并不存在的，可证不确。仇注：“无赖,言其狼藉。”狼藉，即触处、满目之义，这个事理是对的，正是对词义“无限”的换一个说法。由此也可证“反言”解释的错误，可证他不是从语素义来准确分析词义，而是就具体例句用随文释义的办法只求通解句意，便或误或确。

    李商隐《二月二日》：“二月二日江上行，东风日暖闻吹笙。花须柳眼各无赖，紫蝶黄蜂各有情”。(王书例14)仍言春色无限，而把东风、日暖、笙声统兼于内。若就文理言，花柳也当是有心与有情的，故郭在贻以冶媚多情来纠王释无心之误。但，多情是句子相关的事理，词义则是无限。

    陆游《广都道中呈季长》：“江水不胜绿，梅花无赖香。”（王书例5)不胜与无赖对言，正是无限义的佳例。如释为“可爱香，多情香”，则句笨。作“无心香”，则不知所云。

    魏了翁《海棠春令》：“东君惯得花无赖，看不尽，冶容娇态。”(王书例1)言东风抚育了无限的花，“看不尽”正由此承言。

    杨巨源《与李文仲秀才同赋泛酒花》：“若道春无赖，飞花合逐风；巧知人意里，解入酒杯中。”（王书例13)春，指的就是花。诗正是要说花并非对各处的情都是无限的，如果是那样的话，花应逐风而去，却落入我们酒杯，可见花只巧知我们爱酒，它因而也有爱酒之情。王书说：“意言如果说春光无情无义，理应将飞花飘走，现却飞入酒杯，可见它巧知人意。里，即哩，语助词。”这便是没有看出春光与花是同一的。

    罗隐《渚宫秋思》：“楚城日暮烟霭深，楚人驻马还登临。襄王台下水无赖，神女庙前云有心。……欲招屈宋当时魄，兰败荷枯不可寻。”（王书例15)云有心，即有敬重悼念屈宋之心，则没有道理却要说江水反无此心。两句实为互文见义：滚滚不尽的江水和四望绵绵的云团，都在诉说着屈宋的坚贞。

    罗隐《下第寄张坤》：“蝴蝶有情牵晚梦，杜鹃无赖伴春愁。”(王书例16)即言：伴着这无限春愁的只有啼血的杜鹃。若作“杜鹃无心伴春愁”，便不知要说什么意思。

    吴融《灵宝县西侧津》：“碧溪潋潋流残阳，晴沙两两眠鸳鸯。柳花无赖苦多暇，峡蝶有情长自忙。千里宦游成底事，每年风景是他乡。”（王书例17)诗用他乡美景反衬自己无所作为的烦心。例句当言满望无限的柳絮美景，苦于为时还长，不是说柳花无心。

    辛弃疾《浣溪沙》：“父老争言雨水匀，眉头不似去年颦。殷勤谢却甑中尘。啼鸟有时能劝客，小桃无赖已撩人。梨花也作白头新。”（王书例9)众多的小桃已撩惹人的馋意，这才同全词的热烈欢欣情调一致，若说小桃无心，显然隔碍。

    陆游《雨中作》：“丰年不叹负春耕。多情幽草沿墙绿，无赖群蛙绕舍鸣。”（王书例18)“绕舍”即言蛙多。鸣蛙声中说丰年的事理也是蛙必甚多的。从文理言，蛙报丰年也宜是有情的，王书讲成无情，误。如按郭文讲成冶媚青蛙，便大背事理。以上无限义，都是从辨析王书误释而及的。下面另举一些，以见此义被诗人喜用。

    李商隐《柳下暗记》：“无奈巴南柳，千条傍吹台。更将黄映白，拟作杏花媒。”其中“奈”通“赖”。句言柳絮无限，与“千条”承应。

    又《嘲桃》：“无赖夭桃面，平明露井东。春风为开了，却拟笑春风。”言无数桃花。

    罗隐《寄南城韦逸人》：“杜甫诗中韦曲花，至今无赖向豪家。”言仍是多得无限。

    李山甫《柳十首》之十：“无赖秋风斗觉寒，万条烟罩一时干。”只能是连绵不断秋风。释为多情、冶媚、无心，均不适句意，不知所云。

    曹唐《游仙诗一绝》：“靖节先生几代孙？青娥曾接玉郎魂。春风流水还无赖，偷放桃花出洞门。”言春风阵阵流水不尽。

    秦观《浣溪沙》：“漠漠轻寒上小楼，晓阴无赖似穷秋。”言四向皆阴如秋末。俞平伯《唐宋词选释》设注以‘无赖’形容春光，屡见杜甫诗，如‘韦曲花无赖’，‘无赖春色到江亭’。这里用法亦相似，言其不可人意。‘无赖’字面见《史记.高祖本纪》及《张释之传》。赖，依靠；无赖，不可靠。引申有多义，如狡猾无用等等，总之是不得人心。”俞先生所言的引申义只是泛泛而从相关事理为说，并非确切的词义，“不可人意”的解释与郭文所释的“冶媚多情”正相反,也属错误。

    赵师侠《蝶恋花.丙辰嫣然赏海棠》：“春入园林新雨过，次第芳菲，惹起情无那。”此“无那”同于“无奈”，亦即“无赖”，句言欣喜愉悦之情无限。后文言：“高烛夜寒光照坐，只拼沉醉谁扶我？”即秉烛赏花兴浓。

    又《生查子.萍乡阳春亭》：“高亭景最幽，天迥风尤快。啼鸟一声闻，唤起情无奈。”此与上例同，“情无心”、“情可爱”之类都使句病。

    陈亮《贺新郎.缕刻黄金屋》：“粉生红，香脐皓腕，藕双莲独。拂掠乌云新妆晚，无奈纤腰似束”。“纤”言细，“无奈”言程度甚。

    《紫钗记》九出《醉罗歌》：“睡觉睡觉，娇无那，梳洗梳洗，着春多。”言娇无限，春情无暇。

    又，一出《玉交枝》：“烛光无赖，背银缸暗擘瑶钗。”此言新婚之夜烛光通明。

    又，五十一出《高阳台》：“罗绮笙歌，春光无奈娇纵。”无限与纵放相承。

    《牡丹亭》第二十三出《么篇》：“噤烟花一种春无赖，迎柳梅一处情无外，望椿萱一带天无碍。”此叙杜丽娘在冥府望乡台上远望扬州春景，只能是羡慕人间春光无限。

    又，三十六出《胜如花》：“虽则尘埋，把耳轮儿热坏。感一片志诚无奈，死临侵走上阳台。”言由于柳梦梅无限诚心，她才得死而复生。

    同出《溜花泣》：“幽姿暗怀，被元阳鼓的这阴无奈。柳郎，奴家依旧还是女身。”言虽然梦中已阴阳交合许多次，仍然是处女。

    马致远《赏花时.掬水月在手》：“喜无那，非是咱风魔，伸手指盆内蘸绿波。”

    李致远《小桃红.新柳》：“柔条无奈风波，乱织新丝柳。”

    李齐贤《人月圆.马嵬效吴彦高》：“海棠正好，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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